安靜的人

她看見晨光漸顯,便謹慎地歸於緘默....一千零一夜‧結束語

2017年10月9日 星期一

被出賣的《資本論》


最近聯經趁著《資本論》第一卷發表的150年,又再度出版了繁體版的《資本論》,說「又」是因為其實1990年,時報文化出版社就曾出版過,而且我相信這兩版的《資本論》其實是同一來源,時報版掛名吳家駟,但我相信這跟聯經版的「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」是同一版本,當時兩岸交流不多,時報也應該沒有拿到正式的授權就推出了。

1990年也是我進入時報工作的那一年,所以我能以員工價訂了一套,沒記錯的話,三大冊加一冊導讀,才五百元。

為什麼要買這部書,好奇加虛榮吧,還有我對社會科學還未能忘情吧。買來之後,導讀先讀完了,再攻本文,這就是一段很艱辛的過程。英國一位曾當過首相的政治家,說他只讀了兩頁,我比他多,第一卷勉力讀了三分之一才放棄,但到現在這僅有的三分之一我也已記憶不多了。之後這套書就塵封在我的書架上。

大概是十多年後吧,那時我利用白天空檔到中央社兼差編輯,當時有位正職的編輯,同時在台大城鄉所修碩士,有時就帶著教科書來辦公室。有次我看到她正拿著本《資本論》,好奇問了一下,她說是老師指定要讀的。我忍不住說,要讀完它很辛苦,而她倒是跟了我說了一個故事。

她的老師,是大陸人到美國,再被台大聘來的。曾在大陸坐了十年黑牢(不知是反右還是文革沒問清楚),在獄中無事可做唯有讀書,但書當然也不是想讀什麼就能讀什麼?但這部共產黨祖師爺的書總是能讀的。他就下定決心要「搞懂」《資本論》倒底在說什麼?十年之間,那老師將德文版的《資本論》讀了三遍,其實那老師的德文本來也平平,他是從辭典慢慢翻查,最後終於讀通這部書,所以有要求他的學生也讀它。

我聽完了半開玩笑跟她說:的確,沒有十年的牢,是很難讀懂這部書。我看她手中的書是從圖書館借來的,笑說,用借的更難懂了。她抱怨說,這套書絕版已久,根本買不到,連圖書館也借不全,第3冊她始終沒找到。我笑笑說:我倒是有一套。她聽了眼睛睜得老大,彷彿我手中的是什麼絕世珍寶。「那你願不願意賣我」她問,那個的神情表明她願意用很高的價格買下。她說她們全班無人擁有此書。

我一時之間倒是陷入兩難,可以趁勢脫手它,小賺一筆。但當時的我,內心還是有一點小小的社會科學夢。我讀的是中文系,但大學期間,除了應付課業之外,其實我讀社科類的書反而更多。中山大學當時還有個「中山學術研究所」,我們當時也還有大一必修的「國父思想」。用現在的眼光來看,這門課是威權的思想箝制,但重點還是在老師怎麼教。這門課當時都是中山所的老師來上,要上得很八股也可以,但那個時代已隱隱有一股民主的燥動在發酵,中山所的老師大都很年輕,不少是剛從國外拿到社科門的博士學位回來,他們這群人是很有默契的,將「國父思想」當成一門「社會科學概論」的課在教,讓我受益不少,這也讓我後來對中文系的課,反倒只是應付著。

但當這只有一學期的課結束之後,我雖然保持著持續讀社科類的書,但無人指導,沒有系統,沒有方向與目標:政治、法律、財政經濟、社會學,都沾一點,都沒有深入。雖然我進入社會後,進了財經媒體,好像是有個目標了,但那只是實用上,在學理上,我依舊茫茫無措。

回到那樁買賣上,我的回答是,我可以借妳,但不賣。她有點失望,「那我可以影印嗎?」我說可以,她很高興真的借去影印這套近兩千頁的書。我沒有賣她還有一個原因是:我認為她也只是一頭熱而已,沒有十年苦牢之功,終究是碰觸不到《資本論》的核心。

這本書出借了一圈之後,又回到我的書櫃中靜靜地躺著。直到我開始頻繁的搬家之後,我從年輕時代開始買得書,加上子婕的書,變成一個很沉重的負擔。每一回搬家,都會隱隱聽到搬家工人的咒罵聲:最討厭搬這些讀書人的家。我實在不是讀書人,這個名號我擔不起。我開始想著要「減量」我的人生。先前有批放在我媽家地下室的書,因為公寓馬達控制浮球故障,結果水淹進地下室,我已扔掉了一大批泡水書。那時已經有了網拍,我在露天開了賣場,開始出清我認為我不會再讀的書,尤其是大部頭的書,因為那最佔空間,《資本論》是第一批就上架了。

其實我開始的「販書生涯」時,是我觀念更明澈的開始。先前我回到學校讀碩士,讀得反而是我大學時不太用心的本科中文系,其實即使我完成論文,拿到學位,那一套學術訓練我運用的更熟練,但社科類卻沒有什麼進展。有趣的是子婕也跟著去碩士時,她讀商業設計,她修了一門課是工業設計老師開的人因工程。當我看到她老師的講義時,那老師用的是「量化分析」的方法,我頓時領悟我缺少的是什麼?方法論。

讀《資本論》若不懂馬克思的方法論,不懂的他運用的辯證法,不懂得上溯到黑格爾,那確實是本天書。讀了這麼多年書,我第一次感受到方法論的影響力。後來我讀博班時,雖然還是中文老路,但我特地去佛教學院,修了一門「佛教社會學方法學」,其實這門課只是因為開在佛教學院所以課程名稱多了個「佛教」,其實它就是一門社會科學方法論。這門課讓我又認識到另一位馬克思,馬克思韋伯的方法論。我更認清我的不足,我無力也無時間去搞懂辯證法與黑格爾,這套《資本論》對我而言,讓我知道我的不足,它的使命就完成了。

《資本論》在網拍時因為絕版很久,很快就被人買走了,雖是20年前的書,賣價比我當年買時還貴了一倍,我書架更騰空了一些,我記得我寄書的地址是雲林偏鄉的一所國中。我遙想那位在偏鄉執教鞭的老師,他有他的十年苦牢之境去完成這個修行嗎?

其實除了《資本論》,我還有一套《剩餘價值論》,那也是3巨冊,簡體版,大陸早期的印刷,解嚴前後在台大前那些專賣當時禁書的書攤上買的,本想搭著《資本論》讀,但《資本論》從未讀完,這本我就連翻都沒翻。《剩餘價值論》在賣場中擺了好幾年,我以為會再無人聞問,沒想到前不久 居然有人下標買走了,那又個是什麼樣的人呢?

2017年9月2日 星期六

Me and you and a dog named Boo

前兩天子婕回去白雲村看以前的老鄰居們,回來後她告訴我說,阿布走了,去年就走了。這雖然是早可料想而知的事,但這樣的死亡訊息一旦來到眼前,還是讓我一陣悵然,想寫點東西紀念這隻我心目中, 最完美人生的狗。

我們搬到白雲村時,搬家公司搬家接近尾聲時,阿布施施然從村外走來。我所住的白雲村這一鄰是由兩排連棟透天組成,很獨立於世外的一個小區,進出只有一條車路,只有單邊通外頭大馬路,而且它在路尾,平常是不會有什麼外人來。我後來也才知道,這原是同一家族的一塊地合建的,開枝散葉,所以彼此間都有點親戚關係,但也有幾戶人家賣屋搬走了,我的房東就是買下其中一間,但他們從沒住過,也沒租人,因為地點加屋況都不算好,他們也不修整。房東是被房仲慫恿一時衝動買下,而我跟子婕是看上他大又全無隔間,剛好適合我們的需求,小小修整了一下,就搬來了,但我們並沒有計劃久住,只是想感受一下住透天庴的感覺。

阿布來了,看到我,就直接朝我走來,他是隻大狗,外貌跟行走姿態顯示牠已經很有年紀了,渾身髒兮兮,體味很重,我蹲下來,跟他等高,牠整個頭就靠過來,我摸著牠的頭跟身體,跟牠說:「你是來歡迎我們的嗎?」牠整個人更靠過來了,子婕有點受不了牠的體味,我們雖然共同養了18年貴賓犬小寶,但小寶一直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狗,對這隻感覺像流浪狗,她有點受不了。這時一位老人家也跟著過來了,「啊,這是我家的阿布啦。你們剛搬來喔」我跟老人家微笑招呼,子婕台語較好,其它的對話,就讓她去交際。我跟阿布說:「你叫阿布喔,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名字。」

老阿伯在一旁回說:「因為牠是一隻拉不拉多啊。」

我有點尷尬的笑笑沒有說話,雖然牠的毛色是拉不拉多在台灣最常見的奶油白,毛長也因為年老有些稀疏了。但牠仍然是隻不折不扣的奶油白的黃金獵犬啊。我覺得眼前有三隻烏鴉飛過。
阿布是淺毛色的黃金獵犬,我遇見牠時牠已經超過10歲了,年輕時毛色應該更深一點。

我們搬來的兩天後就是中秋節,因為房東不知所以的留了一個很好的烤肉架,我們第一次住這麼郊野地區,還有騎樓,這麼好的地理環境,讓我跟子婕決定好好的辦一次烤肉會,而且特地去好市多買了很多大份量的美國燒烤牛肉片、玉米、蔬菜等,這遠超我們份量,我們的計劃是趁著這個機會,鄰居們也可以一起來共享,拉近跟鄰居關係,結果那天下雨,而且我們因為整理家太忙,搞到快九點才生火,鄉下人大多早就睡了。結果只來了一個客人,阿布,牠喀掉了我們近半包的美國牛,真是識貨。

從此以後,阿布就成了我們的常客,但家裡有Minor,我只能讓牠留在騎樓,牠就常躺在我家的騎樓下,不知道的人可能以為阿布是我養的狗。我也慢慢知道阿布的日常,牠的生活就是我心目中做為一隻狗最理想的生活。這裡有山野、有溪流,也有車流極少的馬路,還有一些零零星星散布的小村落與小徑。阿布每天早上,主人開門,他就出來,牠主人要去工作,其實即使下班或休假,牠主人也不會帶牠去散步,牠通常是自己走自己的,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牠會去那裡,只知道中午太熱的時候牠會回家吃點東西,休息一下,下午四、五點還會再出去,到晚上八、九點他的主人要關門休息了,會對著夜空喊著:阿布、阿布,牠就會回家進門睡覺,但有時牠可能玩到太遠了,家人也不會擔心,就逕自關門,牠常常也是會在騎樓過夜,常常還是我家騎樓。牠甚至也曾兩、三天不回家,家人也覺得正常,因為鄰居都認得牠,回村子還會通報牠在那兒。

阿布是自由的,身、心、靈都是自由的,我在小寶離世以後,就不再養狗了,因為我一直覺得我沒有辦法給狗一個真正自由的環境,在都市的公寓、大樓中,即使是小型犬,我覺得對牠們而言都是一種禁錮,如果我沒有牽繫著牠散步,在都會的車流中也是極危險的。但阿布與白雲村這樣的環境搭配,實在是狗的天堂。我從送走小寶以後就認定,若是沒有這樣環境,我是不再養狗的。

很快的,阿布開始跟著我在白雲到處的晃蕩,我只要步出家,只要不是騎車,牠就會自動跟著我,我很久沒有帶著狗散步了,牠這樣的舉動,讓我很吃驚而且感動。漸漸地,我也養成帶著阿布散步的習慣。
與我同行在跑馬古道的阿布。

其實白雲村我不是很熟,大部分時候是阿布帶路。我才知道牠平日遊蕩的路程有多長,不少人家也都有養狗,看到阿布會自然地衝出來捍衛領土,我才知道平常都是笑咪咪的阿布,也有極強悍的時候,會不客氣地吼回去。而且牠要跟我散步,其實還是有一種跟隨主人的態度,因為一旦遭遇一群狗的示威,人單勢孤的牠會自然躲在我身後,因為我手上都會帶根手杖,這是在鄉下散步必備,趕狗驅蛇。這時我才感覺牠愛跟著我走,是真的視我主人,認為我會保護牠。

阿布跟著我與子婕,連山路都爬,附近的跑馬古道跟猴峒溪瀑布都跟著我們走,這兩條路線都有部分路段不好走,年老的阿布還是硬要跟著,我們很擔心牠的臗關節想趕牠回去,卻都趕不走。不過這也讓我見識了的阿布仍保留著牠與生俱來的天賦。

黃金獵犬是一種所謂的「拾回犬」,主要是在打獵時,獵人用槍擊落飛禽時,就由牠們負責將獵物拾回。很多時候獵物都是水禽,落在水面上,牠們就需要游泳去拾回,所以牠們幾乎都愛玩水、擅長游泳,一身的長毛是為了增加浮力與防寒。但現在狩獵活動少了,牠們就成為陪伴犬,甚至導盲犬。我以前養的貴賓犬小寶其實也是一種拾回犬,但牠一生對水深惡痛絕,遇到水,連沾都不肯沾一下,走路時遇上積水,還會繞路。

第一次到猴峒溪瀑布,阿布帶著我們,到了瀑布下方的水潭,就一古腦衝入水中,還做一個讓我們吃驚不已的動作,牠會整個頭潛入水中,我見過狗游泳,但第一次見狗潛水。牠潛入水中只是為了拾起水中的石頭,牠拾起,銜著石頭走幾步,放回,再去找另一塊石頭,牠玩得不亦樂乎,我們看得目瞪口呆,我們試著扔石頭到水中,牠會專注地去找那個石頭,這是我頭一回見到拾回犬天賦展現,阿布保留了牠血統中賦與牠的能力。


阿布沒有刻意尋找什麼,只是找一塊牠叨得起來的石頭。
白雲村我們只住了一年,我們買了新家後就搬離了。搬離那天,阿布照例的在門口等我,但看到我們騎著車忙碌著,牠就自己去找樂子了,黃昏時我們清空房子正要離開時,阿布才回來,牠跟看到我搬來時一樣,走來靠著我。我蹲下來,跟牠說再見,我不知牠聽懂沒有,牠還是保持著牠一貫微笑的臉。我終究不是牠的主人,牠看著我們坐著車離開,牠不知道我們不會再回來了。

當然我們還是回去過白雲村,子婕還是會回去看看老鄰居,我也曾回去,但都沒見到阿布。後來我才知道,阿布終究還是出事了,牠被車子撞到,後腿跟腰椎都斷裂,牠變成一隻癱瘓的狗,牠主人拒絕醫生安樂死的建議,帶牠回家。但自此牠無法再站起來,更別提出門。無法再四處遊蕩的阿布,我很難想像牠會是多麼地痛苦。我更不忍去看牠,這麼一隻充滿野性靈魂的狗,困厄在屋內陰暗的角落。

阿布是我認為最理想的一隻狗,但牠終究不是我的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