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聯經趁著《資本論》第一卷發表的150年,又再度出版了繁體版的《資本論》,說「又」是因為其實1990年,時報文化出版社就曾出版過,而且我相信這兩版的《資本論》其實是同一來源,時報版掛名吳家駟,但我相信這跟聯經版的「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」是同一版本,當時兩岸交流不多,時報也應該沒有拿到正式的授權就推出了。
1990年也是我進入時報工作的那一年,所以我能以員工價訂了一套,沒記錯的話,三大冊加一冊導讀,才五百元。
為什麼要買這部書,好奇加虛榮吧,還有我對社會科學還未能忘情吧。買來之後,導讀先讀完了,再攻本文,這就是一段很艱辛的過程。英國一位曾當過首相的政治家,說他只讀了兩頁,我比他多,第一卷勉力讀了三分之一才放棄,但到現在這僅有的三分之一我也已記憶不多了。之後這套書就塵封在我的書架上。
大概是十多年後吧,那時我利用白天空檔到中央社兼差編輯,當時有位正職的編輯,同時在台大城鄉所修碩士,有時就帶著教科書來辦公室。有次我看到她正拿著本《資本論》,好奇問了一下,她說是老師指定要讀的。我忍不住說,要讀完它很辛苦,而她倒是跟了我說了一個故事。
她的老師,是大陸人到美國,再被台大聘來的。曾在大陸坐了十年黑牢(不知是反右還是文革沒問清楚),在獄中無事可做唯有讀書,但書當然也不是想讀什麼就能讀什麼?但這部共產黨祖師爺的書總是能讀的。他就下定決心要「搞懂」《資本論》倒底在說什麼?十年之間,那老師將德文版的《資本論》讀了三遍,其實那老師的德文本來也平平,他是從辭典慢慢翻查,最後終於讀通這部書,所以有要求他的學生也讀它。
我聽完了半開玩笑跟她說:的確,沒有十年的牢,是很難讀懂這部書。我看她手中的書是從圖書館借來的,笑說,用借的更難懂了。她抱怨說,這套書絕版已久,根本買不到,連圖書館也借不全,第3冊她始終沒找到。我笑笑說:我倒是有一套。她聽了眼睛睜得老大,彷彿我手中的是什麼絕世珍寶。「那你願不願意賣我」她問,那個的神情表明她願意用很高的價格買下。她說她們全班無人擁有此書。
我一時之間倒是陷入兩難,可以趁勢脫手它,小賺一筆。但當時的我,內心還是有一點小小的社會科學夢。我讀的是中文系,但大學期間,除了應付課業之外,其實我讀社科類的書反而更多。中山大學當時還有個「中山學術研究所」,我們當時也還有大一必修的「國父思想」。用現在的眼光來看,這門課是威權的思想箝制,但重點還是在老師怎麼教。這門課當時都是中山所的老師來上,要上得很八股也可以,但那個時代已隱隱有一股民主的燥動在發酵,中山所的老師大都很年輕,不少是剛從國外拿到社科門的博士學位回來,他們這群人是很有默契的,將「國父思想」當成一門「社會科學概論」的課在教,讓我受益不少,這也讓我後來對中文系的課,反倒只是應付著。
但當這只有一學期的課結束之後,我雖然保持著持續讀社科類的書,但無人指導,沒有系統,沒有方向與目標:政治、法律、財政經濟、社會學,都沾一點,都沒有深入。雖然我進入社會後,進了財經媒體,好像是有個目標了,但那只是實用上,在學理上,我依舊茫茫無措。
回到那樁買賣上,我的回答是,我可以借妳,但不賣。她有點失望,「那我可以影印嗎?」我說可以,她很高興真的借去影印這套近兩千頁的書。我沒有賣她還有一個原因是:我認為她也只是一頭熱而已,沒有十年苦牢之功,終究是碰觸不到《資本論》的核心。
這本書出借了一圈之後,又回到我的書櫃中靜靜地躺著。直到我開始頻繁的搬家之後,我從年輕時代開始買得書,加上子婕的書,變成一個很沉重的負擔。每一回搬家,都會隱隱聽到搬家工人的咒罵聲:最討厭搬這些讀書人的家。我實在不是讀書人,這個名號我擔不起。我開始想著要「減量」我的人生。先前有批放在我媽家地下室的書,因為公寓馬達控制浮球故障,結果水淹進地下室,我已扔掉了一大批泡水書。那時已經有了網拍,我在露天開了賣場,開始出清我認為我不會再讀的書,尤其是大部頭的書,因為那最佔空間,《資本論》是第一批就上架了。
其實我開始的「販書生涯」時,是我觀念更明澈的開始。先前我回到學校讀碩士,讀得反而是我大學時不太用心的本科中文系,其實即使我完成論文,拿到學位,那一套學術訓練我運用的更熟練,但社科類卻沒有什麼進展。有趣的是子婕也跟著去碩士時,她讀商業設計,她修了一門課是工業設計老師開的人因工程。當我看到她老師的講義時,那老師用的是「量化分析」的方法,我頓時領悟我缺少的是什麼?方法論。
讀《資本論》若不懂馬克思的方法論,不懂的他運用的辯證法,不懂得上溯到黑格爾,那確實是本天書。讀了這麼多年書,我第一次感受到方法論的影響力。後來我讀博班時,雖然還是中文老路,但我特地去佛教學院,修了一門「佛教社會學方法學」,其實這門課只是因為開在佛教學院所以課程名稱多了個「佛教」,其實它就是一門社會科學方法論。這門課讓我又認識到另一位馬克思,馬克思韋伯的方法論。我更認清我的不足,我無力也無時間去搞懂辯證法與黑格爾,這套《資本論》對我而言,讓我知道我的不足,它的使命就完成了。
《資本論》在網拍時因為絕版很久,很快就被人買走了,雖是20年前的書,賣價比我當年買時還貴了一倍,我書架更騰空了一些,我記得我寄書的地址是雲林偏鄉的一所國中。我遙想那位在偏鄉執教鞭的老師,他有他的十年苦牢之境去完成這個修行嗎?
其實除了《資本論》,我還有一套《剩餘價值論》,那也是3巨冊,簡體版,大陸早期的印刷,解嚴前後在台大前那些專賣當時禁書的書攤上買的,本想搭著《資本論》讀,但《資本論》從未讀完,這本我就連翻都沒翻。《剩餘價值論》在賣場中擺了好幾年,我以為會再無人聞問,沒想到前不久 居然有人下標買走了,那又個是什麼樣的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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